他的名字里有蓝色的波浪,奇异的爱恨交加,但不伤人。浪漫起伏着,噢,犹如在蒙古草原上我们曾看到的一种光学现象。至少,我喜欢这样的特例——喜欢他们这样把他介绍过来。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国南部,然后去巴黎,去布鲁塞尔,去伦敦,去荒凉的非洲寻找足够的沙子。他们用水洗东西,而他用成吨的沙子洗东西。我理解这些,并喜爱其中闪光的部分。我不能确定,如果早生一百年,我是否会认他作诗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我喜欢他,因为他说每个人都是艺术家。他使用的逻辑非常简单:由于他是天才,他也在每个人身上看到了天才。要么是潜在的,要么是无名的。他的呼吁简洁但是复杂:“什么?永恒。”有趣的是,晚上睡觉时,我偶尔会觉得他是在胡扯。而早上醒来,沐浴在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识到他的确有先见之明。
詹姆斯·鲍德温死了
雪下得太少。这孤独的
征兆已持续多年,默默的
像一种神秘的仇恨
所以一旦大雪突降
死就要被祭奠
还必须是与它相克的肉体
必须构成过一种伟大的
阻碍。死最渴望的
是它曾不得不忍受过的肉体
詹姆斯·鲍德温的肉体
在雪光的映衬下,是合格的
他看上去比死还要气派些
一个丰盛的牺牲品
他在雪中变得乌黑,而后
雪在他的精神中变得乌黑
1987
给予
给你七颗钉子
你会用它们做什么?
是否连细节都没法完成
给你四颗钉子,一把斧子
你会用它们做什么?或者
你能给我讲一个有仇不报的故事吗?
给你三颗钉子,一把斧子
给你指出你的身后就有一棵树
你会围绕它们做什么?
给你月亮,那似乎是
必要的许诺。你能伐倒那棵树
使它变成我正走在上面的独木桥吗?
给你机会,它像那些钉子
给你灵感,它像那把斧子
给你忠告,它像那棵要倒下的树
给你凸起的青筋,击打的力量
那么,接着把钉子往月亮的手心里钉吧
我比他们更需要这样的帮助
1988
暗示疗法一例
杯子在房间里摔碎
而里面并没有人
茶水洇湿了一小片地板
约有母亲带着怒气的脸那么大
一束光线
照在物质自身的不幸中
但我们知道:杯子在坠离桌面后
明天注定是你的生日
庆幸吧:我们生活中闪光的
日子,虽然脆弱
却并不像杯子那样容易破裂
1988
可以断定是一只燕子在飞
在窗外,在岛屿般的屋顶上
它的飞翔,像刀光一样触摸着
黑沉的云雨在黄昏布下的棋局
一只燕子在飞
在它之前,是一群鸽子在飞
在它们之前,是上发条的蝉噪在飞
我要你猜:在蝉噪之前,横飞的会是什么?
我可以在给上帝的信中告诉任何人
是一只燕子在飞,像铁锚的影子
像信仰的冲刺:它飞得最低时
只有一只配不上对的皮鞋那么高
我还可以向遇难者的魂灵讲解
一只燕子在飞翔时的各种姿态
我摒弃“最佳的”概念:看啊,它飞上去
而后像遭遇到浪涛似的,箭一般滑下
总之,我愿把晚饭后最先开始的
那段时光,赠给一只燕子
但假如它企图闯进我的头脑,带着阴郁的
背景和预言,我就会不皱眉地说“滚你妈的”
1989
液体弹簧
她把冷水倒进铁锅里
她干这活时,专注得像个盲人
她不会出错,就好像
这活是在梦游中进行的
也许,她是在用那水声
帮助自己回忆起什么,或者
更单纯,她只是用水声来提神
她还用她自身的器皿贴近那口锅
整整一个夏天结束了
她还在倒冷水。仿佛
她用的那口锅没有底
也可能更简单的解释,比如
倒进去的水还远远不够
而这涉及她怎样度过她的
后半生。我承认我不知道
她是否想过她生来和我们不同
她婉言拒绝了潜在的帮手
她想独自一人代替我们
做一件事。仿佛除了她
没人能把它做好
她稼给了唯一能容忍她的
那个人;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那是她表露固执的另一种方式
而他好像真的理解她:为她
留着一撮她喜欢的小胡子
他向邻居们解释说:她就要
制作出一件东西了。他们则
回答说,但愿它看起来像礼物
1996
暗号
他们把你介绍给我时,
我正在给石头作记号;
手里攥着把刻刀,毛衣上沾满
粉末,嘴角叼着未点燃的香烟。
你站在那里:就好像上了电视
新闻的一次泄漏,刚在附近被堵住。
你脸上的微笑有些怪异,
不像胜利者的,但应该说很美。
他们说你是一位贵宾。而我
其实很愿意相信:如果有机会
已入土的人穿上特大号童装
会说出他曾来不及脱口的话。
吵死人的伴唱音乐已随着
重重的门响,被关在酒吧里面。
现在,它的音量甚至比你的咳嗽声
还小。我注意到月光在梳你的头发
我们交谈着,并把那些星星
当成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的逗号;
到后来,连你注意到:风好像一张
写满字的纸。大地的波音格外清晰。
1997
蝶恋花 你不脆弱于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当我看清时 你其实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适于辉映。 你是生活的茬子, 害得我寻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惧于我的火焰, 你发出噼啪声时, 像是有人在给 我们的语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时,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于一块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将我的人格彻底割裂, 你认为结局中 还有被忽略的线索。 你不仅仅是尖锐于我的隐瞒, 而是尖锐于我们全体的。 你不如你的笔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练, 我偶尔会踉跄于你的转弯不抹角。 我弄潮于你的透湿, 而你不服气,因为那里的海浪 不是被蓝色推土机推着。 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 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 融解于一次哭泣。 你透明于我的模糊, 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 你圆润于我的抚摸-- 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 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 你对称于我的眼花, 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 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尝试过各种 谨慎的方法,也不妨说 你紧身于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懒做, 你的厨艺差不多都是 跟我学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于他们的混乱, 他们的神话。你甚至 骄傲于他们的全部困惑, 你拒绝利用他们的浑水, 虽然你酷爱摸鱼。 而他们的常识,你说,呸! 你多于我的丰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于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远少于我的碾磨: 你是比药面更细的品质;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于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结合于 我的高大,在枝条上颤悠时 如秋风中的鸟巢。 你只是不飞。你善走极端, 好像极端也是一条旅途。 你美于不够美, 而我震惊于你的不惊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于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风。 你不是在百米开外, 你就近于他们所说的远方, 而我冲刺时,发现 蝴蝶在拖我的后腿; 我忿怒于前腿同样不准确, 不能像匹马那样腾空。
1999
新诗的百年孤独 关于你的诗—— 我猜想,它比你本人 更适应这里的自然环境。 它绕开了遗传这一关。 它吸收营养时,像一株晃动的玉米, 它睡觉时,像一只怀孕的野狗。 它散步时,像一条小河流过 横匾般的铁路桥。 它解雇了语言, 理由是语言工作得太认真了。 它煽了服务对象一巴掌。它褪下了 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 它就像一把木勺在不粘锅里指挥 豌豆的不宣而战。 这些豌豆尽管圆润,饱满, 但还不是词语。 关于我和你的关系, 你的诗是一幢还没有租出去的房子, 现场如此空荡, 就好像戒指是在别的地方拣到的。 它甚至结出了美味的丝瓜, 和我从早市上买回的,一样鲜嫩, 一样适合于色情的小掌故。 它是生活中的生活。 它惊异于你回来的次数, 而我,尽量避免打听你曾去过哪里。 这就是你的诗。 是的,有一瞬间,它几乎不是你写的。
2002
重见天日协会
最深处的东西,它确实
和从东到西有关。我以为一件乐器
能帮我们固定住它,你同意但是你不喜欢
这样的帮助。你喜欢
会移动的典故。比如,升起时,它是圆的,
但不保证落下去的时候,
它也是圆的。所以,在我们这里,
从东边到西边,大多数时候,
是从右到左。讲对应,身体顽固于肉体,
你越特殊,你中有我就越顽固。
但是,我觉得有一天,我们都会受益于
微妙的顽固。因为最深处的东西
始终对应着你我的灵感。
你的灵感顽固于你比我更微妙,
所以,好的身体一定是一个好例子。
我不和你讨论我们的灵感
是否出于神授:这主要是基于
蚂蚁的灵感很黑,它正爬上
我的手臂。天鹅的灵感很白,但它可以局部在
你的影子里。很明显,我的灵感受雇于
一首诗的最忠实的观众有可能是
陌生的死者。有一天,你会陌生于你的。
所以,看,讲究的是新生。
2003
信其有协会
暗夜围绕着花海,
我坐在梳子上休息。
顺便闻闻什么叫清香。
梳子很大,但也不是不可想象,
它刚刚梳理过命运。
它的木齿上沾着无法辨认的
黏糊糊的汁液。它触摸过的东西
绝对不可和傻瓜交流。
为妖媚一辩,一只鲨鱼
游过我的脑海。我捕捉着
那些仍然可以被叫作爱的活动——
多么轻巧,它们就像在树木间
展开的鸟翅。我正租用的
隔音设备效果还不错。
我能听见一只耗子的自我警告,
它说附近有条瘸了腿的狗。
2005
未名湖丛书
星期一早上。它像被风吹落的封条。
辩护词长出尾巴,在桶里弄出
几番响动。你提着桶,走在岸上,
幻想着这些鱼就是金色的礼物。
星期二。美丽的黄昏如同一个圆环。
它把反光丢给现实。它移动着
刚洗过的碟子。你真的要吃
带翅膀的晚餐吗?星期三下午,
变形记给命运下套。它担心你
太政治,于是,便用各种倒影迷惑
前途和结局。星期四。早饭是玉米粥。
记忆从未向任何人散发出
如此强烈的暗香。你从往事里取出
一对弹簧,练习就地蹦极。
一百米的情感。带鳍的冲刺。
每个吻,都消耗过一万年。
星期五。清晨再次变得友好。
慢跑很微妙。几圈下来,甚至连阴影
也跟着出大汗。只要搂一下,
你就是头熊,浑身油亮,可爱如
有人就是没吃过鱼头芋头。星期六傍晚,
还剩下很多调味品。冷水浴。
秘密疗法不针对他者。叠好的信仰
就像一块毛巾。蜂蜜替代盐水,
就好像一阵叮嘱来自微风。星期天上午。
积极如永恒的波纹。剃掉杂毛,修剪一下
希望之花。精力好的话,再称一称生活。
几两问题。或是直接回到底线:
取多少自我,可加热成一杯无穷的探索?
2007
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丛书
大雁飞过漏洞。
你不看,这些蔚蓝的漏洞就不存在。
你不去填补,这些带翅膀的真理
就不会停止煽动。
你不是你唯一的对象:煽动它,
自我会溶成岩浆,用于爱,或抽象的火山。
你不爆发,这些藏在命运中的器皿
就不会被认出。
你的真理是大雁,与浩渺碰一次头,
奇迹就变成心迹。我的真理是一条绳子,
它粗到一定程度时,我就用它来鞭打一群野狼,
它们刚冲破我身体的漏洞,奔跑在大雁的叫声里。
2010
蚯蚓丛书
你姓蚯,单名蚓。如果说错了,
请再给我一个诱饵。
请用诱饵纠正我的错误。
请用错误延迟一个思想。
或者,你复姓蚯蚓,身材娇小,
在必要的环节上处处柔软,
但绰号却很强硬,听上去
像个黑帮老大。你号称地龙。
顺着地龙这条线索,回过头去,
再看被我们踩在脚下的
这片土地,践踏本身已有些麻木,
而你仍像灵巧的钻头一样
疏松着泥土。你雌雄同体,
靠重视环节取胜。虽然那胜利
由于我们的堕落而越来越飘渺。
你有好几个心脏,也许正是由于这原因,
你的按摩技术堪称绝对一流。
你死后,带着地龙的面具来拜访
潜伏在我们身体中的各种疾病。
因含有一种酶,你可治半身不遂。
你是伟大的分解者,达尔文曾称你是
地球上最有价值的生物。
据推测,你能用灵活的环节
分解掉我们所产生的各种垃圾,
现在,求你啦,请帮帮这首诗吧。
2011
潘维
春天不在
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
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
柔软地搭在椅背上。我听见
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
春天不在,树木在消瘦
旅店的床单震颤出薄薄的爱情
雨,滴入内心。如一个走门窜户的长舌妇
一下午,就消灭了几屋子的耳朵
1986.
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直到庸人充塞的城池
直到患寒热病的青春年岁
直到蓝色野蛮的黎明
直到发明新的星,新的肉,新的力
追随,追随他的屈辱和诅语
追随他在地狱里极度烦躁的灵光
追随几块阿拉伯金砖
那里面融有沙漠和无穷
融有整个耗尽的兰波
追随他灵魂在虚幻中冒烟的兰波
甚至赤条条也决不回头
做他荒唐的男仆,同性恋者
把疯狂侍候成荣耀的头颅
把他的脸放逐成天使的困惑
1991
致艾米莉·狄金森
姑姑,春到了,带着计时器
在另一个州府的门槛上,我私恋着生活。
住宅不是木结构建筑,一点感情无法将它焚烧。
减少了风险,也就增添了麻木。
在这个圆球上,无论苔藓还是骗子,
没有谁比你更熟悉细节的奥秘。
在街道那边,梦被盗窃。
主妇驱逐几次调情,邮局似灰尘的呕吐物,
一个流浪汉带着脚离开,也许
它会遭遇到一座磨坊、一场疾病和一个魔鬼,
最后,喉咙低沉的村庄将打开泥土接纳他,
如你用一件斗蓬,欢迎迷人的阴谋。
我无法乘螺旋桨或一个快动作
赶到你用短笺写信的高大松树下,
我甚至无法想象你奢侈、胆怯的孤寂
怎样蹑手蹑脚地使意义充满整个天空
见面,不必。赠送嫁妆,
有悖伦理。仅仅有面盾
盾上刺入一架钢琴,也就足够
你瞬间的苍白,潦草的发明,将种子
乱涂于果园──如今,是满篮的水果
供陈旧的人新鲜的享用。
你不是只有一张,而是有无数张正面的、侧面的
脸,核心围绕着“绝望”与“爱”。
请不要生气,姑姑,即使是佯装的
责怪。我,潘维,一个吸血鬼
将你的生命输入到我的血管里,
更别说怎样对待你抽屉里的创伤了
我愿将你看作篱笆上的一阵风,
或裙衣的悉苏声。而实际上
你被婚姻绊倒,一辈子摔在孤寂中。
别去管鸟窠里的琐事,无需操心舞会的
提琴手。告诉我,怎样告别?怎样重逢?
如何做到就像从未有人在你面前活过一样
活着?挂钟配制的草莓酱已发酵
你忠实的狗,一双绸布鞋,会衔给我。
1993.
月亮
大地的蓝在微微的鞠躬。
水杉像少妇推开满身的窗户,
稀疏的月光落到细节上。
风,草草地结束了往事,
又沿着铁轨,驶向乌黑的煤矿。
我,并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物
尚未命名,上帝的懒惰
难道成了诗人的使命?
一眼望去,青春的荒凉,
从水底弥漫出初冬。
一只雨中的麻雀,疾行翻飞;
灰色屋檐,静止着羊角。
(那手持鞭子的放牧者:月亮
在抽打那么多心脏的同时,
可曾用奶喂养过这片风景?)
月光,可曾地毯一样卷起裤管,
赤裸的土,忍受冰冷的脚。
一节我生命的金链,
带着分离时的恐惧,失落在尘世某处。
哦,那就是丧失了名誉的──泥土,
在火光冲天的背景中,
被倾城逃难的人群活活冲散的泥土,
必须紧紧贴住月亮呼吸,
别退化这根点燃的尾巴。
1995
雉城
太湖。雨水。油腻的钱柜。
我的人生就这样毫无防范的遗失了。
在此,我的才华被理发店
修整的杂乱无章;
苍凉的前额,穿过节气、丝绸和酒色,
穿过集体的细菌,
如送葬的哀乐。
就这样,屋瓦上的静穆
将天空揉碎,撒下水面。
刺中的日子,隐隐作炎。
和风暴一起藏匿于贫乏中心,
像一个继承者,
继承了幽灵的圈套,
昼夜游荡于长发之间。
生活。虽然并非残羹冷炙,
但毕竟是我们从墓碑后捡来的。
前辈们剩下的,包括少女
她们被美化的心跳
压迫着城镇,伤神的目光
在编织雨网。
如一条与水草相伴的鲢鱼,
用鳞片注视着锈蚀的星空,
我缓慢的脚步正形成灰烬。
孤独太冷,需要一盆炭火,
移走十二月的寒冬,
温暖我血管里的液体江南地图。
多年来,我一直绘制着它,
如一根羽毛梳理着肥厚的空气。
2000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珠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份。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2001
立春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
2002
乡党
离开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
现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
被雨水供养的墙壁。
在斑驳中,你幻像般真实。
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
你退避着,缩小着,吞咽着生锈的奶。
乡党,我也是一道填空题;
在月光锯齿的边缘晾晒街道。
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
出嫁的屋顶,仅仅是翅膀在收租。
而从雕花门窗的庭院里,不经意的会流露
我们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
不过,你将会受到迷信的宴请。
不必去破除那些落叶纷飞的软弱。
即便你能把吉他弹奏出黄昏的形状,
也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
在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
仍是发霉的官员在阵阵洗牌。
一年四季,仍是名副其实的徒劳。
然而,当你再次回来,准备鞠躬;
乡党,我将像一枚戴着瓜皮帽的果子,
送你一付水的刑枷,我已经
被铐住示众多年。还有,让修正的眼光
领你去观赏:太湖,我的棺材。
2002,致何家炜
隋朝石棺内的女孩
日子多么阴湿、无穷,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的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后代
曾开凿过一条魔法般的运河,
由于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国。
圣人知道,美的背后必定蕴藏着巨大的辛劳。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玛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静打磨出来的露珠;
但我的快乐,曾一度使御厨满意;
为无辜的天下增添了几处鱼米之乡。
我死于梦想过度,忠诚的女仆
注视着将熄的灯芯草责怪神灵,
她用从寺庙里求来的香灰喂我吞服;
我记得,在极度虚弱的最后几天,
房间里弥漫着各种草叶奇异的芳香,
据说,这种驱邪术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袭。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九岁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长,直到启示降临。
我梦见在一个水气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视着缪斯的剪影,
高贵的神情像一条古旧的河流,
悄无声息的渗出无助和孤独。
在我出生时,星象就显示出灵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个女孩天赋的洁净和全部来生。
石匠们在棺盖上镌刻了一句咒语:“开者即死“。
甚至在盗墓黑手颤栗的黄土中,
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血脉、气息
正通过哪些人的灵与肉,在细微的奔流中
逐渐形成、聚合、熔炼……
当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我会在台阶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2002.给陆英
苏小小墓前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也算是相信罪与罚。
一如月光
逆流在鲜活的湖山之间,
嘀嗒在无限的秒针里,
用它中年的苍白沉思
一抔小小的泥土。
那里面,层层收紧的黑暗在酿酒。
而逐渐浑圆、饱满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冻僵的五脏内,
尚有磨难,也尚余一丝温暖。
雪片,冷笑着,掠过虚无,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现在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
桂花的门幽闭着,
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
只有一个恋尸癖在你的墓前
越来越清晰,行为举止
清狂、艳俗。衣着,像婚礼。
他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嗅觉,
如一个被悲剧抓住的鬼魂,
与风雪对峙着。
或许,他有足够的福份、才华,
能够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
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的娶你,
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
直到水一样新鲜的脸庞,
被柳风带走,
像世故带走憔悴的童女。
陪葬的钟声在西冷桥畔
撒下点点虚荣野火,
它曾一度诱惑我把帝王认作乡亲。
爱情将大赦天下,
也会赦免,一位整天
在风月中习剑,并得到孤独
太多纵容的丝绸才子。
当,断桥上的残雪
消融雷峰塔危险的眺望;
当,一座准备宴会的城市
把锚抛在轻烟里;
我并不在意裹紧人性的欲望,
踏着积雪,穿过被赞美、被诅咒的喜悦:
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
在尘世的寂静深处,
在陪审团的眼睛里。
2004.给宋楠
梅花开了
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家乡,
才记起还有情事未了。
他只会叫她名字的一半,
或许,她已从繁体简化到优雅,
像清凉寺的雪,
散发出禁欲的青草香。
带着歉意,安静的心
微微送别;
送别疤痕里的深浅隐痛。
岁月,热闹而怀孕着,
敲门声有着姓名,
连枝条上的脆弱也呼吸善良。
平庸的空气所认同的地方志,
不会记载茶馆里的流言。
梅花开了,道德依然贫瘠,
那些粉红的信笺上只写着一个字:爱。
爱,这个小小的非凡的主义,
尘土坚持了最久。
无奈的,俗世的圣徒,
穿过鞭刑密集的花雨:
孤独使他的脸很遥远,
人们只能吻到东方星空的味道。
梅花开了,寒冷熟了;
往昔重了,爱情寂静。
2006.致北岛
短恨歌
把恨弄短一点吧,
弄成厘米、毫米,
弄成水光,只照亮鲑鱼背上的旅行;
弄成早春的鸟叫,
离理发师和寡妇的忧郁很近。
不要像白居易的野火,
把杂草涂改成历史。
也不要学长江的兔尾,日夜窜逃不息。
更不要骑蜗牛下江南,缠绵到死。
把恨弄短一点,
就等于把苦难弄成残废,
就等于床榻不会清冷。
在恐怖纷飞的柳絮下,
爱情是别人的今生今世,
即便我提前到达,也晚了;
即便玉环戴上无名指,
恨,也不关国家的事。
2006
雪事
初雪,她的每一次再婚,
都在峰顶之上,
依然洁白、处女精神;
我那张搁在北风里的老脸,
也曾经被覆盖,
如一曲蝶恋花伤透俗世半座空城。
杂草林间,仅此一件雪事,
可称作失恋残酷物语,
为此,我默默的收拾后半生。
还有什么饭碗,
值得我一步三叹、九曲回肠,
做皇帝也不过是弄到了一只更易碎的玉碗。
我愿搭乘一头牛,
把离别的速度慢到农历里去养蚕,
把今生慢到万世。
这座山常年受蚊虫叮咬,
这条水声昼夜挂在树枝上,
这里的县长很光荣。
这便是我风迷酒醉的乡土,
如今,它的五脏六腑被大雪腌制。
一切,静止于钱眼里。
只有寒冷夹带着宗族势力,
满足头版新闻的垃圾内需;
只有我被忧伤私有化了。
开始明白,古墓普通话
不可能和市井混混打成一片,
我暮色累累的岁月属于一种修辞浪费。
终于疲惫到各就各位,
禽鸟分飞。
每朵雪花都是重灾区。
2009致杨莉
今夜,我请你睡觉
永远以来,光每天擦去镜上的灰尘,
水无数遍洗刷城镇,
但生活依旧很黑,
我依旧要过夜。
茫茫黑夜,必须通过睡眠才能穿越。
西湖请了宋词睡觉;
广阔请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睡觉;
月亮,邀请了嫦娥奔月;
死亡,编排了历史安魂曲;
非人道的爱情睡得比猪更香甜。
睡觉,如苦艾酒化平淡为灵感;
如肥料施入日历,抚平紊乱;
使阴阳和谐,让孤独强大;
一种被幸福所代表。
可没有人请我睡觉。
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比愚昧无知还弱小多倍的地球上,
居然没有人请我睡觉。
我,潘维,汉语的丧家犬,
是否只能对着全人类孤独地吠叫:
今夜,我请你睡觉。
2009给张道通
西湖
这黎明,这从未关爱过的表妹的宁静:
柳枝滴下枯绿,
地平线穿进针眼,把一抹霞彩
缝补在东方。
一辆手推车推着波浪。
一坛黄酒加入剩女行列。
我置身于高音中,试图
颤栗,直至喑哑。
旗袍叉开的丹凤眼
怀抱琵琶,评弹着雨丝、浮萍
和自恋的藕香。
西湖,一张酒旗临风的招贴画。
这片湖水,从未受过惊吓,
不会发生马蹄失控、剑气四溢的混乱;
每一天,缰绳拴在苏小小的墓碑上,
风月牢固。
雾影凌乱,丰腴横流,
一派浮世景象。
老家办事处的清寒水光,
全凭吴侬软语支撑。
忧伤,爬满秋色,
像蜈蚣刹那启动整齐划一的木桨。
美,到了无可奈何的层面,
福分会出面做主。
花瓣的薄膜游向处女。
高贵只接受鲜嫩的事物。
反之,法律经权利消化后成了屎,
帝国被嗡嗡声赞美成苍蝇。
岳庙,收敛起它满腔怨愤的疲惫,
赤子般露出炎热,
并以屋脊的爆发力掠过黑夜。
阴阳一体的心跳,渗透层层汗衫。
而仍然,出现了一场雪灾
——断桥连接了;
从此,人仙配集体退役。
探梅的芽,缩了回去。
旅游业榨干了诗意,
空气也挂牌制币厂。
人民在楼外楼,醋鱼是山外山。
几片乌云,感动白堤。
西湖梦在宋词里泛滥,
柳浪闻莺最红的野花,敲亮了晚钟。
听清楚,更大一片开阔
留给了回声。
我用历史的糖果许个愿:
在湖畔,我的铜像
将矗立起龙的灵感;
等待,一张又一张宣纸穿越烟云。
2011给徐雯雯
默默
默默,1964年7月14号生于上海,1983年毕业于上海冶金工业学校。1979年开始诗歌创作至今;著有史诗《在中国长大》、系列小说《我在梦见你》、长篇小说《四十大惑》;诗集《莽汉 撒娇》、《每一次拐弯都像少女》等。2002年创办上海撒娇诗院,2005年创办香格里拉撒娇诗院。
全世界特写
都开始忧虑自己的命运
所有纪念日所有树所有学术所有石头
所有旋律都加入保险公司
男浴室阴阳怪气地尖叫
国防部传出嘻皮士闲散的脚步
从侦探小说里溜出来的凶手
又聚在一起
要小心呀
示威的绿叶挤满枝桠褐色的大街
红十字会明亮的会议厅里
娃娃脸的会长沉重地宣布
献血站冷冷清清
鸽子和鸽子在天空扭打
凑不足钱带老婆渡蜜月的男人
跪在地上吻维纳斯冰冷的嘴唇
新娘无言无语
1981
端午节
你为什么不承认
端午节那天你饿了整整一个下午
整整一个下午
你在饭店外寻找一个馒头
等梧桐叶纷纷地变成饼干
你饿了那你一定恨春天
整整一个下午
你徘徊在车站
等驶来一辆拥挤不堪的电车
好混过售票员零下十一度的眼睛
我也怕寂寞
寂寞的时侯容易想起屈原
容易拼命花钱
寂寞的时侯容易回忆幼儿园的下午
那渐渐响起的吵闹声
寂寞的时侯容易去玩具店
容易好奇没完没了地望
最后用光身上的钱
买下永远打不倒仇人的卡宾枪
永远开不倒汨罗江去自杀的坦克车
汨罗江缓缓地流淌
只有浮在水面的野鸭和断浆
哪里有传说里的荷花和愤怒
汨罗江缓缓流淌
荷花和愤怒我特别渴望
寂寞的时侯容易哭不出声
容易哭得眼泪比牙齿还要大
1983
大家
动物园消失
牵着你没有的手
车站消失
牵着窗口里你伸出的来手
天空消失
牵着你遥远的手
太阳消失
牵着你晴朗的手
沙发消失
坐在你的腿上
墙壁消失
依偎在你身上
碗和筷子消失
你一勺一勺喂我
妈妈消失
全世界的人胡乱奔走
爸爸消失
全人类倒立
房子消失
在坟墓里睡了一夜
眼睛消失
觉得你的酒窝盛满雪
嘴唇消失
你用皮肤倾诉
鼻子消失
你用头发呼吸
手消失
你的目光搀我
头消失
你像一堵美丽的墙壁
我被一颗亮晶晶的钉子钉在上面
从医院一次次回家
回家一次次拉上窗帘
感受无边的黑暗
你抱紧我你说春天的话
我抱紧你我说冬天的话
1985
漫游世界
把你赶走 把床赶走 把门赶走
把这幢房子赶走
把你和我缱绻的日子赶走
欢迎你翩翩起舞
欢迎沉默寡言的床
欢迎呆头呆脑的门
欢迎千姿百态的日子
飞了 飞吧飞吧
你和世界我己经分辩不清
许多人从遗像上消失
许多人走出漫天大尘面目不清
床一噜嗦就坏事
这个世界就没有秘密
许多情人从枯树下消失
许多内衣挂在葱的树上
胸罩之歌 三角裤之歌
大片轰鸣
周末憔悴星期天瘦骨伶仃
许多人死了
死仅仅是你拐弯或者我拐弯
生日晚上你割给我的青丝
放在桌上
我含泪凝视
1985
手指的流露
黑夜里我伸出双手
雪亮的手指,指着
玫瑰的方向,我低头无语
指着盛开的,凋落的
柔软的手指,指着
波浪的方向,我低头无语
指着掀起的,平静的
冰冷的手指,指着
悬崖的方向,陷落的
我跌足在泉水里鹅卵石之上三叶草之间
长发已像麦穗,却无法收获
黑夜里我伸出双手
粗糙的手指,指着
语言的方向,我低头无语
指着倾述的,聆听的
袅挪的手指,指着
奇迹的方向,我低头无语
指着有过的,没有过的
佝偻的手指,指着
梦的方向,我低头无语
指着美景,恶景
深夜里,我被梦逼进屠场
死不是秘密,死是凝视
天亮了,手指依然指着什么
指着歌声的方向
我曾放歌,如今咽哑
旭日升起了,坚定的手指
指着妈妈的方向
我从那里诞生,却离她越来越远
阳光刺眼了,颤抖的手指
指着城市的方向
它在为我庄严地出殡
好像我从来就是一具木偶
没有摆布就没有生命笨拙的现象
泪流满面以后,无法看清
最后一根手指指着什么方向
指着幻想的方向
也就指着你的方向
有人说逝者如斯夫以后
你就走过来制造漩涡
淹没我,窒息我
突然又耸出一根手指
指着虚无的方向
面对你我含笑终生
1987
夜记ABC
一片屋顶
以后是蓝天
一根电线
还有一根,又有一根
仿佛还有一根
四根电线上挂着
一块死老鼠一样的抹布
空气清新,夜啊夜
流水腐月,夜啊夜
抬头是三根晾翩翩时装的衣竿
已经很冷
雪花就要风度翩翩
等人,孤独生火
红色窗帘飘拂在左额上
空气新鲜
像打开一部重新修订的历史
等人,夜啊夜
随便等谁
蜂蜜瓶空无一滴
今夜写不出任何一行诗
啃着拇指,没有声音
声音是夜行货车飞驰
目标:港口、车站
声音是心怀目标的声音
趴在桌上想你,没有声音
声音是喇叭陡然尖叫
像一个旧布娃娃突然呜咽
目标:家、坟墓
声音是无法理喻的声音
声音是垂死者的呼吸
手表走动
月光落地
机器失灵
声音是一个小时以后
我从梦乡
呢喃你的名字
我咽下全世界大海不叫苦
我嚼着转动的地球没有声音
声音是虚无
我骄傲地啃着拇指
想你到天亮
打嗝的气味告诉我
我的胸怀是坟墓
一只苍蝇飞过鼻尖的气味告诉我
伊甸园的野合是一场久久的瘟疫
袅袅的香烟告诉我
人生从来不值得一活
这间房间熟悉的霉味告诉我
没有房间可以安家
蓝天的气味告诉我
蓝天可以轻轻抚摸
清新的气味告诉我
流浪的一生才是美的一生
袖口的香水气味告诉我
我已经是一个平庸的小市民
这也是我一生的错误所在
我用重感冒的鼻子
嗅尽一个夜晚
回忆
虎窟、豹笼、狼窝的气味
回忆
去年冬天灯下的气味
回忆
你说爱我时
嘴唇散发的工业气味
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下巴搁在铁栅窗上
面向蓝天
我嗅无穷无尽空灵的气味
1988
木偶的贞操
漫长的冬天继续着丧失风度的缩影
雪形的脸,陷肼的眼神,冰窟的对话
零下三十度的呼吸,三十岁活透了自己
天不高,云不淡,心不平,神不宁
脚印的方向指示共同的坟墓
梅花的微笑隐隐约约
啊,隐隐约约,木偶的贞操
静是死,展示无边的毁灭
今冬留了一头灰烬一样的发式
追忆燃烧,冰雕的城市接受寒风的鼓励
全球的寒风代替天籁
疯狂的天书翻阅者,恭敬的抄袭者
重回圣母的子宫,克制着挣扎
啊,重回了,拒绝再生
季节的系统故障,冬天的暴政
天堂为另一个盗火者庆功
睁着胭脂的眼睛,彼此为彼此化妆
都习惯在任何场合倾听彼此对彼此的倾诉
集体的举手投足拨弹罕见的古筝
啊,罕见了,人人的风度
接受了,放弃了,木偶的贞操
沉甸甸了,疯狂的沉默
冻红的手掌拍不响一个时代的掌声
1990
懒死懒活
心懒得跳
脉懒得博
血懒得流
躺下懒得坐起来
坐下懒得站起来
站起来懒得走
闭着眼睛懒得看
张着嘴懒得说
吸一口气懒得再呼
冷得哆嗦懒得添衣
嗜酒如命懒得喝
终于见到梦中的情人
懒得说一声爱
勃着阴茎懒得作爱
浑身是伤懒得疼
已经是英雄懒得承认
1992
矛盾颂
一朵菊花爱一朵梅花
伤害了秋天
一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女孩
手攥一朵新鲜的蘑菇
泪流满面
我歌颂天空
伤害了大地
我赞美肉体
伤害了灵魂
一株仙人掌爱一簇水仙花
伤害了夏天
一个在深谷幽潭里闷水的男孩
一千年后钻出水面
仰望蓝天
我歌颂小溪
伤害了大海
我赞美白天
伤害了黑夜
一头金钱豹爱一头梅花鹿
伤害了《圣经》第237页
全世界人民在孔子的召唤下
放弃寒光闪闪的矛盾
在蒸汽腾腾的赤道线上幸福地合影
我歌颂月亮
伤害了太阳
我赞美耶稣
伤害了真主
争艳的百花爱上争鸣的百鸟
伤害了春天
我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
开始为维纳斯寻找失去的双臂
找了很久
我歌颂瞬间
伤害了永恒
我赞美自己
伤害了你
一只翱翔的海鸥爱一只蚂蚁
伤害了波浪
一个口干舌燥的单身汉
在电脑前疯狂地寻找爱情
窗外,月光皎洁
我歌颂幸福
伤害了痛苦
我赞美未来
伤害了现在
我想踏着苏格拉底的足迹
从月光如水的天宁寺出发
穿过五彩斑斓的梵蒂冈大教堂
到达碧空如洗的阿克萨清真寺
我累了,我想睡觉
我想做梦
我要为苦难绵绵的地球
做一个不醒的梦
当你的手指在我身上轻抚
我要在豺狼群里找出一只单眼皮的绵羊
今夜,在你柔肠寸断的注视下
我要把向日葵改成向月葵
2003
小安
种烟叶的女人你在床和窗子之间 种了许多烟叶 用水泥地板种出来的 那种烟叶 又香又嫩 你一早出门去 抽着这种烟叶 我做饭时 也能闻到 那时 表明你要回家了 我手上的动作就更快 有时候 我也偷偷吸两口 我太累了 绕着那小块烟叶地走两圈 每次总是又舒服又习惯 除了种烟叶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知道在什么时候 打开窗子 通通风 想着你在一个什么地方 和别的女人们吸烟 并且谈论我的作坊 我感到很快活 我私下里打算 翻过年去换个地方 老种这种烟叶 也够腻味的 当然,在你面前 我还是很规矩的
没有袖子和领
没有袖子和领这些房屋顶上圆圆的两面光滑长满了虫这些花草也没有袖子和领长得又高又尖就像我们这样没有袖子和领的下装 鞋子回到原来的地方机器转盘里有镶好的花边是用来做帽子的什么东西基本上丧失了这种特性?动物的皮毛外有一点点辨认不清就算尾巴是袖子也没有领可以阻挡风沙
空白
在眼睛上方有块空白是用来修房子的修房子的人住在另一块空白里我常在附近散步一心想弄走那栋房子到如今每间房子都还空着也不止一人伸手上这儿来拥挤修了房子的这块空白另一些空白仍然空着
教友
她说在天国里整个晚上她都对我说因为那个晚上下雨她在上帝温暖的家里而我在哪儿呢我们面对面的晚上两个人的声音至少她去了一会天国大雨下在我们周围真的没有淋湿她的头发也没有淋湿她的手指仿佛我身在其中的一个晚上上帝的家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站高一些
你要做站在云上的那一个人站在太阳和月亮之间做最明亮的那一个人你要做浑身爬满雨水的鸟你说雨呵落在我头上更多些你要做一回松树再做一回银杏蚂蚁和鱼都在地上爬你要做抓着花瓣的那一只手你要彻底消磨一整天做那个最懒散的人
把一种好听的声音
把一种好听的声音传过来一个孩子的声音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把那种声音再传过来一点我们想听听那声音中的尖细部分会不会穿过大海的波浪
一个人看月亮升起
一个人看月亮升起静静的月亮就像那个人他们彼此孤独谁也不说一句话
孩子
这是你的衣裳这是你小小的脚所有的细小的东西都新鲜感人
每一天我们要彼此洗去烦恼洗去尘埃太阳出来之后我们手牵着手去随便什么地方
你的父亲他越走越远我们看不见了如果他不回头我们就让他走
我们看见爱情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们看见了爱情是在秋天树叶刚开始落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说等吧还看了看天色刮起了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们看看远处更远处也是空空荡荡我们心里说等吧几乎要到冬天了风越刮越大像是要下雪大家正准备回到屋里升起炉火接着便看见了爱情人们心里有一点惊奇但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哭泣孩子们安安静静不再争吵爱情从远处而来而且永远留在我们中间
制造香水的花花草草还有迷迭香 有玫瑰薰衣草和菊花七里香太可笑了 桃金娘名字多么好听但不是她们那一类 一群花花草草在太阳下在风里边快乐 又奔跑 男男女女采呀采呀把爱情背回家去又惊喜又迷人
黄昏一个孩子有了想法他朝山上走去他邀请另一些孩子所有孩子都不聪明 不漂亮 开始的那个孩子喜欢乱想 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继续上山他大声喊叫唉呀,山顶上有一片金黄 有些人回家去了一群群树丛树叶和影子灰色在其中奔跑那个孩子满不在乎一个人就一个人吧在河水里一条鱼从上而下享受水里的快乐他不在乎那条鱼 他想我是个疯子 胆小鬼我全身都很孤独如果站在山顶他朝那儿望了望一群黑鸟正飞过天飞过去了 愉快早上去喝茶去看戏姐姐和妹妹我们去享受 坐在柳树底下在蝴蝶 花旁边我们说爱 爱情 喜欢都是好东西最好再说一次 我们倾心而笑喝茶天黑了不想回家
内心世界
在1995年的夏天 有一片深蓝的海水 它翻卷着 为了一些情爱 以及一些书本上不存在的东西
所有的深蓝 被太阳光照射着 在五月的最后几天 它显得灼热、孤独 即使夜晚 当栀子花悄悄开发 那种孤独也不曾离开 睡眠
很早我就洗了脸洗了脚还漱了口全身干干净净
我又不放心吃了两片安眠药躺在床上一只眼睛看书或电视另一只眼睛就咪着如果睡眠跑得太快我会来不及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