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10点,我和洪大师去状元食府附近找青姑娘讨杨梅酒。很意外,那天晚上她竟然关门了。回来路上,我们在鼓楼下遇到了一个独自喝酒的人。
他鬓角花白,举止斯文,却带有一点少年才会有的忧伤。我们很好奇,就和他聊上了。他说自己来自北方某个城市,一直想来梅园赏梅。今天他如愿了,心里头一高兴,就在状元府对面的酒庄买了两斤黄酒,来到鼓楼下独饮。我们见他豪爽,就问他讨了一杯酒喝。就着夜色,听他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游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很累,想在这里安静一会。有个道家朋友跟我讲,老城老街养人,就像一块年久的玉,会吸收、消解我身上致命的负能量。何况这里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夜色很美,最好放一首悲伤的大提琴曲,如泣如诉的那种,带走我那同样悲伤的情绪。
你知道吗?我陷在交流池无处可去了。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成为时代的弃子。年前我们学校清理超编人员。我被清到乡下的一所学校。我家安在学校附近十几年了。家里尚有两小一老,小的刚读幼儿园,大的青春派逆期,老母亲风烛残年。
我是教主课的,教了二十多年,兢兢业业不敢犯错。不说桃李满天下,至少也是无愧于心。但是最后为什么清的是我?
都说要让躺平的教师无处可混。事实呢?能躺平的都是上头有人。教不好,还可以被调离教学一线搞行政,照样混得风生水起。副课老师转岗搞行政的多的去了。体育老师最容易当校长。
我们学校教书最差的老教师,也能评上高级职称。评上后就彻底摆烂了,偷偷在外面搞培训,培训班挂在他老婆名下。他老婆以前在食品站打面粉的,城里工人二代,初中学历,现在辅导小学生奥数。据说一年至少五六十万收入。
教主课的,家长学校两头受气。一辈子趴在教学一线挨鞭子。都说春蚕到死丝方尽,我们还没吐尽丝,就只剩最后一口气吊在那里了。有时候晚上加班回家,洗澡拿喷头的力气都没有。
你别以为我除了教书就没其他事情了。除了日常备课,还要准备公开课,参加这个那个的教研、工作室活动。还有评职称写论文。每晚雷打不动地督促每一个学生APP打卡跳绳、背书、安全学习。
我知道那些家长背后都在骂我,特别是爷爷奶奶。大量智能机操作任务,他们都说自己不会搞,都快哭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上头隔三差五通报排名,就像城门头挂着脑袋示众一样耻辱。
我当然也有情绪,不想被派到乡下去。我找校长,校长喝着咖啡冷静地对我说,这是上头的命令,必须激发教学活力。现在有多少人找不到工作你晓得吗?你是老教师老同志了,应该知足,给年轻人带个好头!
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我想想算了吧,到哪里不是混饭呢?我不去,自然就是老张去。他老婆刚患上肝癌,经常要去上海看病,家里孩子也小。整个单位职工的背景领导门清。排来排去,就我符合条件——没背景,老实人,胆子小。
搞笑的是,正当我办好交接准备去那边时,教育局的人竟然说,不好意思,那个学校也超编了,你得先待岗。我的天,之前摸底都是怎么摸的。最后我变成无人接收的黑户。这阵子都在担心,也不知道下个月工资发不发。
就算留下的教师,日子过得也是战战兢兢。校长不止一次在大会上说,现在对教师的管理实行市聘校管,末位淘汰。不管你教得怎么样,只要排名倒数,要么扣工资奖金,取消评优评先,要么就辞退。我们班的90后数学老师小叶回来就哭了。
很多人骂90后、00后教师,说他们只懂享受。我不这么认为。大部分年轻班主任,身兼数职,干的活最多,时间也被压榨的最多。运气不好接了个底子差的班级,考核倒数,一年奖金可能被扣到只剩几百块。
我真不知道他们拿什么交房贷、养小孩。别看他们朋友圈经常晒美食、晒旅游、各种搞怪,你根本不会知道她们起早摸黑,整夜整夜失眠,年纪轻轻甲状腺结节、肺结节,腰间椎盘突出,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
凌晨一点的办公室,总有人在改PPT,有人在吞抗抑郁药,有人在百度“教师猝死算不算工伤”。这些年轻教师每次去相亲都被各种嫌弃。很多人已经不准备结婚了。
现在上头巴不得教师24小时都待在学校,中午肯定回不去了,吃饭都靠跑。午读之前家长就送孩子来了。你如果不在教室,万一孩子出了什么问题,那后半辈子就彻底报销了。曾经一个搭班的年轻老师因为下午没课,身体不舒服,就在宿舍休息了一下。没想到教育局派人来查岗,一定说她缺岗,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处分。
我现在特别害怕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批评心里难受。忍不住批评教育一下。他们回去就告诉父母,还夸大其词。父母心疼啊,能量大的关系托到教育局领导,压力给到校长。
有一次校长还让我向一位学生道歉。他上课跑来跑去捉弄同学,我罚他站一节课,最后要我道歉。奇耻大辱啊,上千年教育史,还没有教师因为批评学生向学生道歉的先例吧。
现在什么都要跟老师绑定,保险,消防,平安,就连开电动车戴头盔,也把指标压给老师。我们一听到五花八门的“进校园”活动就胸闷,紧张得胃疼。还有各种在线学习,搞不搞就通报排名。如果真的老老实实学,可能都没时间备课。但是有些领导就爱抓这个,还天真地把这个作为自己的政绩。
正月参加同学会,一个在体制内上班的同学酒醉说,现在只要有任务,交给老师就行了,学生最听老师的话了。只要把学生管牢,就等于管住了家长。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偷偷瞄了瞄我。
我气得真想掀桌子走人。但是碍于情面,我忍了。回家后我就默默退了同学群,删了很多同学。那些所谓的同学好几年不联系,一旦有亲戚朋友小孩送到我们学校读书,才会突然加我微信要求照顾。评三好学生让我说情,推荐比赛有竞争也让我说情。我说我不一定有面子。他们说,我们是老同学呀,这点事情都不帮说不过去吧。
很多时候,我都是硬着头皮帮。但是当我有事情需要他们帮忙时,他们连个电话都不接,微信也不回。我仔细留意过,他们从来不在我的朋友圈点赞。但凡同学中有当领导的发一首打油诗,写篇回忆年少时种田、砍柴的忆苦思甜小作文,他们就齐刷刷点赞。小红花送了一朵又一朵。
小年夜,我母亲饭后下楼梯踩空摔了,造成髋骨骨折。当时我没想到叫120,我这辈子都没叫过120。我本来有车的,开了15五年实在拖不动就报废了。本来想买新车,一算一整年的油钱加保险、维修、保养,远远不如打滴滴划算。平时我就开电动车上班,实在刮风下雨没办法就打滴滴。
母亲摔了,我抱起她叫滴滴。很奇怪,她整个人变得非常轻,好像抱了一捆稻草人。这是曾经拥我入怀,让我在她怀里撒娇的母亲吗?我不敢相信。
滴滴来了,没想到开滴滴的竟然是我的学生家长小马爸爸。就在去年春天,他暴跳如雷地指着我鼻子骂我处事不公。
那件事是由收班会费引起的。家长群吵成一锅粥。你们以为班会费还是你们小时候的五块,十块吗?不不,现在已经是一千一学期了。这件事让我也很矛盾。九年义务教育虽然免费了,但是家长的支出更多了。因为卷成绩,有卷就有加餐。有些条件好的家长,都送到省城补课了,一小时好几千。
我们学校也一样,不得不布置大量的课外练习。我还是比较有原则的,内容不好、来路不明或者校领导推荐的劣质资料坚决不买。
有些教师不淡定了,盲目在跟风,只要其他学校或者同年级其他班在暗地里上什么资料,他们知道后也跟着上。已经管不了学生来不来得及做了。
学生焦虑,家长焦虑,老师更焦虑。有些学校搞所谓的培优选拔,说白了就是拔苗助长。大家都很急,很慌,疯了一样赶着孩子往前跑。明明是跑马拉松的,一定要他们开始就百米冲刺。
在我看来,大部分家长也算是尽心尽责。比如家委会,一心扑在班集体的服务上。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很伟大又很可怜。比如KK妈,一听到其他班级在搞机器人、搞奥数、搞篮球、搞朗诵比赛,她马上发动家长群也搞。组织合唱团,她跑来跑去帮忙量身高、买衣服、请辅导老师。
她能量场很强,一人顶好几个,帮了我很多忙,我内心很感激。但我心里很清楚,家长和老师们就像被绑在核武器上的蚂蚱,完全失控,加速前进,已经没有回头路。
一学期下来,班会费不够用。当我们提议把班会费从每学期700涨到1000时。小马爸爸就在群里唱反调。他说小学生吃饱穿暖就可以了。需要搞这么多活动吗?搞得班会费比以前学费都贵。这么一说,很多家长就不想接龙交钱了。KK妈妈很着急,平时理智、温柔的她,竟然说了一句:你交不起,可以不交啊。
这下子小马爸爸爆炸了,破口大骂她是狐狸精,说她曾经被老头子包养,现在被抛弃了,吃着老头子给的月供不用上班,才会整天无所事事整出这么多花样。这下子KK妈妈也失控了,在家长群不顾脸面跟他撕起逼来。
我看看谁都不好帮,只能保持沉默。过后KK妈打我电话,哭得很伤心。她说老师啊,我虽然遇人不淑,孩子总是无罪的。为何还要被人歧视呢?她晚上通宵直播赚钱,白天还抽空为大家服务。容易吗?她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孩子有出息。有错吗?我无言以对。
放学后,小马爸爸过来接孩子。我找他沟通,请他谅解。没想到他还十分激动,骂我完全偏袒有钱人。我克制住情绪,因为我知道他也不容易。他是单亲爸爸,工作不稳定,平时一直开着电动车接送小马。有一年下雨天滑倒了,自己摔成手腕骨折。而小马磕破脑袋缝了八针。
小马爸爸看到是我,也愣了一下。但他马上行动起来,帮我把母亲抬进后座放平。路上,我十分感动,连说谢谢。他说,老师,该我谢谢你。你是好人,因为你让我知道了,其实大家都是蝼蚁。
母亲做完手术苏醒后,第一句话就问我啥时去乡下。我说,还早着呢,正好趁这段时间放松一下。她说,要听组织的话,她年轻时也是下放的,来到盐碱地开荒。大冬天的翻土,被人不小心一铁锹砸在额头,鲜血直喷在芦苇上。但是她从来没有被吓倒。
深夜,我去护士站打开水,经过逃生通道时,看到一个男人蹲在那里呜呜哭。仔细一看,原来是校长。我想逃,但他已经发现了我。我只能默默站他身边,等他擦干眼泪,小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说,他那苦命的父亲今晚死了。他出生在三代贫农家庭,父亲靠给人打零工供他读完师范。等他当上校长,想好好尽孝时,父亲却突然脑中风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三年多。
我安慰他说,这样也好,他解脱,你也解脱了。校长又哭了,拍拍我后背说,你不懂,你不懂。他那钢丝般的头发摩擦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奇痒无比。
你信吗?他本来已经秃顶了。后来他去打一种可以让秃顶重新长毛的进口针,一针1000块。打完还要蒸桑拿,促使毛孔大开。不然头发无法破土而出。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光秃秃的头皮果然长出密密麻麻的硬发。
凌晨,我在手机上看到一则消息:我市教育局长昨天上午被留置了。坊间传闻,局长曾经承诺过,要推荐校长进教育局班子。局长热爱垂钓。一到周末,校长就陪他四处钓鱼。
有钱人的世界就是那样的浪漫。他们周末在钓鱼,我们一线教师却经常在培训。我们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周末培训了。我跟我母亲抱怨,老师的命,换不来领导的政绩。但老师的血,肯定能染红领导的乌纱帽。
母亲说,不要埋怨,要忍耐,把身体锻炼好,像田里的野草一样坚强活下去。
我问母亲,当年你在那种环境里,怎么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她笑笑说,我奶奶告诉我,连她都感觉不合理的事情,就不会长久。
她深信天道轮回。
不远处的饭店快要打烊,店老板的儿子抓住门把翻跟斗,发出快活的笑声。
“要是孩子都像他那样开心,那该多好。其实我最大的希望,好好活着,好好教书。”他的眼神充满柔情和期待。
我点点头。
“好了,说了这么多,天也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芝麻事,迟早会像灰尘一样,被时代的巨浪卷走,沉入海底,留不下半点信息,但是我希望我们的故事,能被以后的人知道。”他举杯,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完。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说自己戒了,现在感觉有点饿,想吃一碗温州的瘦肉丸。
我说你等着,我给你买去。
等我买回来,发现只有洪大师一人低着头在玩手机。
我说人呢?
他说谁?
刚才和我们聊天的那位老师呢?
洪大师瞪着我说,你TMD人格分裂了吗?刚才就我一人啊。哦,对了,刷到一个新闻(我怀疑是愚人节笑话),美丽国加州有个中年老师在教室里意外离世。民间各种传闻,具体不知何因。